最近债市的下跌使得喧嚣一时的“终局论”烟消云散——纵使某一天它还将回来,这个过程也不会那么容易,而需要更长的时间和更多的证据的验证。
我们在2月15日的《定风波:为什么“信贷开门红”如此关键》一文中提示了债市面临的“完美风暴”,也在2月27日《踏过完美的门槛:债券反转的典型经验》一文中复盘过利率趋势性反转的历史经验和2%门槛的重要意义。而现在,我们想继续来谈谈债券,关于其中一个著名的迷思——资产荒。
“资产荒”一词作为债牛最核心的市场叙事,有一种特别的模糊性。而从宏观上来说,“安全资产荒”根植于宏观预期和居民资产配置行为,你可以从许多宏观数据中观测到它;但对债市来说,口口相传的“资产荒”则更多侧重于机构行为视角。
市场参与者的野心显然不止于宏观叙事,他们更迫切地想知道一条连贯的传导机制:资产荒究竟对应多大的供需缺口?又对应收益率变化多少bp?……相信不少研究员朋友或多或少都遇见过类似的问题,并为此头大不已,尤其当债券快速走熊后,“资产有多荒”更是成为了“能跌到哪里”的救命稻草。最近,便有朋友转发给我一篇流传甚广的“资产荒”测算,也使我感到有必要严肃地讨论一个基础性问题:
“资产荒”真的可测吗?
“资产荒”的测算有一种“似然”的路径:只要算出供给和需求,两相一减,不就好了?尤其是债券供给相对是比较容易预测的——每年的政府债融资计划都写在财政预算案里,哪怕是算上政金、金融债、信用债,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,这鼓励了人们的信心:那么只要算出需求不就大功告成了?但问题、麻烦和陷阱,都集中在需求上。
从动态的视角来看,比如凯恩斯所言“投机性需求”是利率的函数——利率越下,投机性需求越高。那么希望“找定”一个需求量,然后用它来推导出利率,这个思路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。当然,指出这一点,可能会直接导致话题终结,我们不妨先善意地忽视,且听听另一种说法:那咱们不考虑投机需求,只讲“配置盘”嘛。毕竟,你可以将“资产荒”理解成一种负债驱动的“硬缺口”,总有配置盘要入场的。
好,我们权且按此向下推演,理所当然最主要考虑的是银行的需求。而银行“配置盘”的衡量,大体可以算是“负债增长-信贷增长”的缺口,甚至可以被进一步粗略简化为“存款-贷款”。但这里,我们再次遇到一个矛盾:从单个银行的视角出发,“资产荒”可以得到非常明确的答案,拉存款、放贷款、看缺口……计财几乎能掌握一切;但从宏观角度说,是否所有银行的计财规划合在一起,就能得到全年的存贷?当然不是。
有句话说得好,“宏观不是微观的叠加”,从宏观角度出发,最基础的结论是“贷款派生存款”,二者是动态的一体两面——这和微观视角的直觉几乎是相反的(想想我们作为大学新生开始接触货币银行学时,是如何训练自己接受了这个“反直觉”的结论)。
而以上意味着:如果试图在总量或宏观上测度“资产荒”,面对的主要挑战便是无法静态地考虑存贷的相对变化,例如“假定存款(或货币供应量)的增长是相对固定的,而信贷可能随着需求变化,通过一些假设,我们可以算出存款和贷款的缺口”一类的想法,是完全不可行的。
讲到这里,我们不妨再退一步。假设你是一家全知全能的中央银行,面对一个相当静态的经济体,知道你能提供多少的基础货币,通过一个“可以设定”的货币乘数放大,不仅满足了整个社会所有潜在的信贷需求,还在银行体系内剩下了一笔“多余的”M2可以用于投资国债,而你另一面也知道财政要发行多少债券——所有以上这些全被你尽在掌握了,那么你就能知道收益率会变化多少个点了吗?
都设定了这种情况,我们很容易想到“均衡利率”、“中性利率”、“投入资本回报率”等等宏观概念,它们确实能够对长期的利率中枢有所指引。可有人仍然会批评说:用这些概念指引利率还是“太宏观”了,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种基于“机构行为”的“微观路径”吗?
于是我们就听到了一种观点说:那么只要债券价格上涨(收益率下行),把全市场存量涨出那个“资产荒缺口”的总量不就好了吗?这样,金融机构资产负债的“缺口”就算被填上了。这种说法乍一看有些合理性,但实际上是无稽之谈。
金融资产的价格和估值似乎魅影重重,但换到商品市场,一切就好理解了:如果你知道明年铜的供应会收缩1000万吨,而明年的潜在的需求会增加1000万吨,请问铜的价格应该是多少?难道是“铜库存涨价涨出2000万吨等值的部分”吗?当然不是——商品没办法玩这种估值的游戏,而我们都知道,商品的均衡价格是边际定价产生的,这取决于需求曲线和供给曲线的交叉,核心意义是挤出边际以外的需求量。
而对金融机构和金融资产来说,形成需求曲线是极其复杂的。尤其需要考虑前文提到的“投机性需求”的因素,这也导致金融资产往往比实物资产更具有趋势性(长期来看,商品“不能长到天上去”,但金融资产具备这个潜力)。所以,一个最直接的结论是:哪怕你全知全能地知道了“数量缺口”,仍然很难静态地推导“缺口对应的价格”在什么地方。
而回到利率市场,这一点其实有最直接的实践:中央银行普遍都从数量型目标转换为价格型目标,从数量型工具转换为价格型工具。核心原因之一正是金融体系的复杂性增加,已经难以衡量“多少数量的货币/信贷是合意的”,而最理想的指针就是价格指挥棒。而反其道行之,试图模拟量的缺口来直接预测价格的变化,无疑是一种“致命的自负”——如果这一点可行,或许计划经济就不会那么糟了。
我们已经否定了那么多,那么,什么才是理解“资产荒”的正确角度呢?
我想,“资产荒”并不是一个静态的硬缺口,而是动态的势能,它代表了“潜在购买债券的倾向”——既混合了宏观预期、私人部门资产配置,也涉及主要投资者的“投机性需求”。从这些角度出发,我们可以找到许多和利率具有相关性的指标,比如广义价格水平的下降、非银负债端的扩展和居民存款的高增等等,但除却相关性对方向的指引,我们并不能找到确切的“价格中枢”。而从反身性出发,我们的回答还可以更简洁、更常识一些:“资产荒”最好的路标,正是价格本身。